没有什么能像爱一样残酷。不刺穿手足那就不是爱。

【缜砚缜】墙体书

也许命中注定。(ღ˘⌣˘ღ)

海豹大胡子:

送给 @宋游难觅 的!!


·灵感来自:被海境收留的魔世难民 


·砚寒清中心


·永生不老砚寒清×二十一世纪北冥缜


 


  吴先生对我说,他原本想做考古学家,或者翻译家的,而不是商人。他喜欢子孙满堂的感觉,他还喜欢读书,喜欢北欧文学,想要了解西方的世界,并且把亚洲的文化也带出去,把西方的文化带进来。他说,将来一定有一个和平的世界,全球的文化都有所交融。小孩子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是知识,年轻人充满自由选择的机会。我说,何不现在就做起呢?我弟弟从奥地利带来的行李里有一大半是书籍,虽然是托人带过来的,暂时还没有到达上海。


  吴先生说,那我就等那批书的到来吧。先送你去上学,然后把书翻译成英文、中文。(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就是弟弟为他而订的,但是他却出于懒惰又怕我为难没有拆穿,这个人真是死性不改!)我问,工作量会不会很大?吴先生说,应该会。但是他乐于此。他说,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把很多美的、怪异的、警示的、有趣的、不同的世界和思想带给更多的人,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家。


  我问吴先生,他的家人都不在了以后,他是不是很寂寞。并且感谢他要给我支付学费的好意。吴先生笑着说,我们家族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但是,我幸存下来了。而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家。


  我的脸烧的通红。


 


*


【年少轻狂】


  误芭蕉从房子的墙里翻出来一箱旧书,事情就因为这件事而起。


 


  “三少爷,你快来看看。全是外文书!”


 


  北冥缜去了厨房。映入眼帘的是从墙里倒出来的书海和扑面而来的灰尘。他下意识捂住口鼻:“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书……我也看不懂。三少爷,你看看……?”


 


  北冥缜前去查看那些从墙体里倒塌出来的书。仔细一看,虽然铺满了灰尘,但是每本书都封上了塑料袋,书皮全都是新的。这等海量的书,怎么会从墙体里倒塌出来?况且,真的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复古的拉丁语书。因为他不是语言专业的,外语水平仅限于高中学习的英语和看动画学来的日语。所以他只知道他看到的绝不是英语。


 


  稍微在网络上查一下,北冥缜才知道那些都是德语书。之后他又做了大量笔记,清理了书的数量和种类,这堆书大多是硬壳的童话书,也有一些百科全书和字典、食谱、医疗指导、研究论文等等。每本书都干干净净,没有署名也没有字迹。他拆了一两本少儿童话打开看,做工非常精致,翻开页面甚至有立体的纸人站起来演绎那一场戏。全是绝版的书,都是文化化石了。


 


  误芭蕉去打电话联系家里的其他亲戚了。北冥缜继续翻找书堆,发现了一个用胶布厚厚封存的袋子。他用剪刀把它剪开,里面又是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塑料里装着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还有一副眼镜。他翻开了笔记本,上面是整整齐齐排版的书名记录和一些财政支出数字。再翻几页,后面开始有冗长的文章。他注意到那些冗长的文章都是残页,是从别的本子上写完了撕下来夹在这个笔记本里的字迹也较为模糊不清。北冥缜把这个笔记上的内容照了下来,然后又回到厨房里去照了一圈细节,回到房间里全部导入到电脑上,整理和编辑。


 


  一直照顾北冥缜叔父—北冥无痕病后生活的午砗磲来了,家里其他人也来了,全都围在厨房里,整理从墙里掉出来的书籍,一边讨论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午砗磲去观察了厨房的墙体,一边跟北冥无痕打电话形容,在电话那头的北冥无痕想起来了,这块空间,在他小的时候本来是储物间,后来被封起来了,之后再也没有用过云云。时间一久他就忘记了这回事,把房子让给了北冥异,而北冥异又长期不住这里,才被北冥缜偶尔拿来做书房,直到今天墙体有些脱落了,误芭蕉用锤头锤下一些老墙皮的时候,突然有书掉落出来,才发现这里还有一块空间。


 


  这房子位于上海的虹口区舟山路旧城区,已经有很久的年份了。北冥无痕把房子传给北冥异是这个世纪初的事情,老房东是北冥无痕的父亲。他们一家人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后来搬去了北京,把上海的房子给北冥异每次回上海度假的时候住。现在,这一片的房子马上就要被推到修新的房子了,北冥缜才受四弟的委托来清理房子里的东西。


 


  北冥缜将他整理好的照片和文字发到了网络上,希望有好心人来帮忙解读日记的内容,帮他找到这些书的主人。


  发完了帖子,他再次翻开笔记,才在第一页的角落里注意到一句中文:财产隶属于鲛人一脉。


 


  这个鲛人一脉是什么……?为什么这人的东西会在我家的墙里?


 


  北冥无痕对自己童年的记忆已经不多了,他不算是独生子,在他出生前的十年,他家就因为收养了一个小孩,买下了这栋房子。北冥无痕的父母都已经离世,而家里那个收养的小孩则是在北冥缜出生前就因为战乱失踪了。奇怪的是,没有人去寻找那个人。


 


  北冥无痕回忆说,自己小的时候,差不多是四七年的事情,大量的人口迁移,很多外国人离开了上海。这些书很有可能是当时来上海避难的外国人留下的。


 


  这个时候,北冥缜的手机提醒亮了起来:“海境三少童鞋,墨家一哥@了您”。他发的帖子已经有人开始回复了。对方说,书都是德语,根据用法,精准一点,是奥地利的童话书。而笔记,是波兰语。


 


  还有热心的官博“还珠楼进口书出版社”,让员工手脚极快地翻译了几篇日记的内容,贴在帖子里。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我和家人抽中了下下签,只能逃命来到不用签证的中国上海。中国离我们那么远,我很担心会被排挤,被欺负,我们难以融入当地文化,在那里孤独地等待风头过去。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弟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我们安排了海路,只有我不想离开奥地利。为了躲避纳粹的集中营,去另一个战乱的国家?还是作为一个外国人?待遇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九三九年一月,我和家人在上海住下了。我找不到自己的日记本很久,终于在新年的时候从我的行李箱里面翻出来。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我们来的第一天,一个雨夜。中文非常难懂,我和弟弟还有孩子们感觉想来到了异世界。这里一开始还没什么犹太人,但是弟弟很快就和当地的人打成一片,并且通过消息网去聚集很多我们其他的同胞。我们合伙开了一间咖啡店。弟弟希望我能快点结婚,有个人一起照料生活。


 


  一九三九年四月,店里来了个奇怪的中国人。他听不懂德语,却来了我们店里喝咖啡。他问我能不能说英文,我英文说的不好,只能找来一个翻译,翻译我的话。我很窘迫,今天开始要背诵很多英文单词。或者学点中文。


 


  四月十二日,弟弟加入了当地的社区。他说,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公共事务。他说又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政治信仰。我的生活已经远离战争很久了,变成了带孩子们、经营咖啡店、跟黄皮肤的亚洲人日日打交道。说起这个,那个人又来我们店里了。同样说着英文。我很后悔没有那什么时间学习语言,只好又找翻译来问他想要什么。不过翻译有事情不在,我就只好涨红脸用拙劣的英语跟他沟通。这件事情告诉我,还是要勤快地学习才行。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明天的事情拖到后天,结果到要用的时候就会没办法!


 


  四月十五日,今天有一件让我觉得很气愤的事情。那就是,虽然我们的店和住的地方不在一起,店在长阳路,但是咖啡店已经比起简单的住所,更像我的家了。我们咖啡店主要是为犹太社区而服务的,已经逐渐成为犹太同胞的一个聚集地。弟弟还以美国留华代表团的身份从奥地利进了第三批书。今天我去咖啡店,看到了前来聚会的同胞们。他们当中有好多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也有一些上海人。我看到其中,竟有那个说英文的客人!我赶忙过去,想跟他说今天是聚会的日子,可能不太有他平时点的那些菜品,而且今天是德语的专场。没想到靠近了以后,竟然听到那个上海人用在流利的德语跟弟弟交流!原来他也是外交团的一员。他看到我之后对我笑了起来,笑的那样轻松,好像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被戳穿了。我窘迫得不得了。弟弟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吴先生,是社区的联系人之一,我们的住处就是他提供的。这个人竟然就是那个神秘的好心房东!我没等弟弟介绍我,转身就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忘不了吴先生的笑容。


 


  还有一些内容,由于篇幅的破坏,已经看不清了。北冥缜蹭的一下蹦起来,打电话给他父亲询问北冥家的家谱,马上就问到了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失踪的亲戚。


 


  日记里提到的吴先生,应该是北冥无痕那个收养的哥哥。他在北冥无痕还没结婚的时候,和家里人失去了联系。后来直到吴先生去世,北冥无痕都没有再见过他。但是他们双方都没有断了寻找对方的念想,竟然是吴先生的律师过了很久都没有放弃,在偶然间找到了北冥无痕,把这栋房子按照遗嘱还给了北冥家。他的遗嘱是,“留给我唯一挂念的,还会在上海需要房子的亲人,北冥无痕。如果北冥无痕已经不在人世了,就给他的后代。房产包括不动产的七十年使用权以及房子里所有其他家居财产。”然而吴先生在和北冥无痕分开了之后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后代,就无从而知了。从他的遗嘱看来,并不像有后代的样子,然而今天的事,让北冥缜眼前一亮。


 


  这些书,是当时在这个家里避难的外国人的东西。这个鲛人一脉,应该就是这个日记的主角认识的人,不知什么原因把日记夹在了这个记账本里。他有可能是书籍中转过程中的联系人,也有可能是当事人之一。


 


  北冥缜上网查了一下,1938年的11月9日,盖世太保和党卫军按照秘密约定开始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当时有一批犹太人被进了集中营,而要救自己的亲人出来,就必须拿着前往别的国家的凭证,离开德国。这个日记里的主角一开始反对来上海,其实是因为当时上海的政治和战争状况复杂,并不是最好的去处。但是当时的上海是自由港,不需要签证,在没有办法拿到去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签证的情况下,是个应急选择。


 


  北冥家当时在上海的势力蛮大,虽然他们家族主和平,却出于某种理由无条件收纳了这群难民。


 


  那以后的几天,北冥缜都在动用网络的力量,想要把这个鲛人一脉找出来。他放出的消息是,有一群犹太人在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七年的八间暂住在上海,临走的时候他们的联络人在他家寄放了自己的书籍,现在房子马上要被推倒了,他要找到当时的联络人,把东西物归原主。


 


  这个人还活着吗?能不能联系上他?如果找到他了,是不是有可能能得知到吴先生生前过的怎么样了?


 


  北冥缜每天除了工作,写小说,就是去查、去打听当时驻上海犹太人的名单。与此同时,他对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那个神秘人产生了很多想象。


  北冥缜个性耿直,虽然自己学不来外语,但是却对世界文学很感兴趣。他的理想就是能继承家里的出版社,推出能适应新时代的网络文学。家里的人思想都很传统,到了他们这一代,家里的四个小孩会偶尔一起讨论要如何搞大新闻,但无论是父亲北冥封宇,还是后母未珊瑚,都没有要轻而易举让他们接管家族产业的意思。


  看样子,那个吴先生对世界文学的交流和融合很有抱负。可能是碍于始终不是北冥家的血统,连个姓氏都没有冠上,后来自己的父亲北冥封宇那一代创建出版社的时候,这个人也早已不知所踪。


  要是家族里有这么一位先生,他倒是很想讨教一番。


 


  北冥缜问午砗磲,吴先生的律师有没有提到过自己客户的婚姻状况,午砗磲说,完全没有提。他要到了那个律师的联系方式,正准备仔细询问一番,另一个噩耗却传过来。


 


  北冥无痕也寿终正寝了。


 


  这已经是家里倒出来书的一个月后了,北冥缜却感觉还在昨天。他反复读了好几次那个犹太人写的日记,想象那个年代,和亲戚走散的吴先生如何自己一个人活着,打拼生意,还在公共关系事业里混的风生水起。如果他还在,北冥家会变成什么什么样呢,他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亲人在自己身边,一定非常寂寞吧。


 


  北冥缜询问了律师,律师说吴先生生前并不住在上海,而是刚从悉尼回来,在自己的家乡去世。所以什么信息也查不出来。


 


  吴先生的律师也成为了北冥无痕的临终律师。他宣读了遗嘱。财产都留给了北冥异。不过北冥无痕在治病的过程中已经花光了自己的积蓄,留给北冥异的不多不少,正好就只有上海虹口区舟山路的那套房子。北冥异出国留学很久了,这栋房子很早就被他拜托给了北冥缜。


 


  以及里面全部的书籍和回忆。


 


  北冥缜又回到了那个老房子,把所有的书全部运到了他的家。他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陌生的文字,抚摸着另一个文明的语言,突然感觉亲切了起来。


 


  手机里又不断亮起提醒。外界的世界却似乎离北冥缜越来越远。


 


  不知道为什么,吴先生在他印象里的名字逐渐变成了“无先生”。他在翻阅这个陈年故事的时候,那个故事中的人越剖析越成为了一个谜。即使是战乱时期,他也能感受到那个无先生波澜不惊,温润如水个性下的年少轻狂。是不是再克制有礼、尽力压抑的环境里,人也会憧憬些什么,梦想些什么呢?


 


  北冥缜忘记了一会儿还和自己的文学老师有约,他索性关掉了网络,打开手机的翻译器,开始随手翻起一本书,读起了第一个字。


  当然,他也不会察觉到,当他的文学老师得知自己在调查什么的一瞬间,眼中闪过的奇妙神色。


 


*


【欲星移的徒弟】


  一向以佛系自诩的砚寒清被误芭蕉说丧。


  砚寒清自从来北冥家了之后,最后一个身份是刚出道就退隐的小说家。他在二十一世纪有过很多顺应新时代的爱好,而都没有坚持到最后。他这漫长的一生里,唯独把剑道练到了顶峰。练武是项好东西,可以心无旁骛地到达很高的境界,而不用担心会想太多。


 


  在北冥家察言观色思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时候,砚寒清逐渐发现其实大多数话都是不该说的。年轻的他总会在关键时刻说上一句,就像年轻的欲星移,不懂的时候总是最狂妄的时候。但他活得太久了,他已经记不得到底哪个时代才算他的年轻时期,但遇到欲星移的时候,他绝对又年轻了一回。


  砚寒清见过太多有才华的人,到了一把年纪了,还是满腔热血不懂得避让,在风暴漩涡的中心被搅烂,被迫痛苦地成长。那样没什么不好,甚至那脱胎换骨的声音常常令他的武士之都血液骚动,然而要脱离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栖生之所,一个能随着暗流一同起伏还不至于太伤身的地方,总还缺了太多。不安的血液可以安抚,走错一步,可就身不由己了。


 


  即便如此,他却并没有消极处事啊,这样说对他误会就大了。还是根本就没人愿意真正了解砚寒清,他们都只爱空口说说而已呢?比方说,砚寒清的菜明明有越做越好吃了,误芭蕉竟然还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而否定他在事业上的努力!一直没有鼓励的话,就算是神仙也很难坚持下去一件事情吧!砚寒清为此暗中很气愤。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选择什么都不说。世人的误解是常态,何必辩解什么呢。他踏过的土地太多,见过的人也太多。唯独在生命力延续不断的北冥家,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平淡度日的理由,这个家族对自己的意义非同小可,如果要为他留在这里的时间加一个期限,他希望是永远。


 


  这天又是去给北冥缜补课的日子。实际上北冥缜并不需要特意学习写作,他是个很有自己创作激情的小孩,而且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原先的写作技巧和规则很大程度上也要经受新一轮的冲击。砚寒清能做的很有限,只能在他能力范围内尽量严厉地去指点。


 


  还有一种误解,是人们都对活的很久的人会产生的误解,这样的超出寻常的生命似乎被上天赋予了天赋和使命,一定要做什么惊人的事情。可砚寒清早早就认识到了他的使命是北冥家,他能做的最惊人的事情就是不留痕迹地活下去,在粗茶淡饭里将原来对日月更替的憎恨化作珍惜。在其他任何的故事里,他都只是过客。


 


  砚寒清敲响北冥缜家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天北冥缜不在家,他去他的书房了。北冥家几个小孩最近都神神秘秘的,明明青春期都过了,唉。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只能先去拜访住附近的欲星移了。


  于是,砚寒清给欲星移打了电话。对方很意外砚寒清会主动联系自己,两人已经很久不见了。


 


  欲星移为砚寒清准备了茶水,这样砚寒清受宠若惊。他赶忙在厨房里寻找食材,为自己的先生做一顿晚餐。


  砚寒清一向很尊敬欲星移,他二十年前所拜的剑道师父。这个男人不止剑术高明,还聪明得可怕,无论什么都能料到,即便是最不可能的答案也会欣然接受。他是第一个拆穿砚寒清身份的人,也必须是最后一个。


  两人在沉默中进餐,没有谁去说第一句话来打破沉默。他们之间有点小小的尴尬,毕竟当年他学成之后,如同过去所做的那样,在欲星移出意外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再度悄然离开。而这一次,他回归北冥家的时间比第一次要短,因为欲星移是个很难缠的家伙,他只要醒着,就没有找不到的人。


 


  “为什么你不再写作了呢。我还准备买下一本呢。”


  欲星移终于给了砚寒清一个台阶下。砚寒清很感激欲星移挑起这个话题。


 


  “呃……大概是我江郎才尽的时间比通常的作家更短吧。先生这么关注我,我受宠若惊了。”


  “那你可就说笑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你写最后一本的《十年美食记录》,我怎么觉得你的写作生涯在这本书以后才刚刚开始呢。”


 


  砚寒清思考了一下。他在最为作家出道以后由于写了三本《叫做海境的世界》,用克制的口吻描写了以几十年来好几个不同国家为原型的魔幻现实主义历史而大受欢迎。而在写完了之后,他就陷入了瓶颈,认为自己不会有超越这部长篇的作品了。然而,真正让他退出文学圈的理由,却正是因为自己很快又克服了这个瓶颈。他开始写下一本书,通过一名试吃官在一个大家族里做的美食纪录来反应一个家族的兴衰。他刻意没有将这个家族的大起大落列为重点,而是把笔墨都留给了这个试吃官的日常,在家族落寞以后他就无情地离开了,似乎世间的一切风尘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说来可能很奇怪,在砚寒清发现这个男主角尤其特别,即使不关注他所依附的那个家族的兴衰,只专注于毫无变化的琐屑日常,也能赋予整本书丰富的意义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该封笔了。


  但是欲星移却能理解他。


 


  “你大概是在这本书以后,察觉到你的文学之路变成了你走过的太多死路吧。”


 


  没错,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就隐居,时间变得太多太多了,大概就能理解这其中的奥妙了。岁月流逝是无情的,更无情的是不着痕迹地流逝。


 


  砚寒清拈了拈自己的刘海。这个让自己反而显得青涩的发型是他第三次出现在北冥家的时候留的。他在对付欲星移的时候尤其需要这层遮盖的保护。


  谁说活得久就一定对付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在他在世,生长极其缓慢的这百余年来,也是会常常惊恐不安的,跟欲星移在一起的时候频率尤其高。


  即便砚寒清从出生开始的理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家,平淡地过完一生,命运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就算和谁相识,和谁相爱,也只能成为一名过客,每过一段时间就得搬离原来的至亲。北冥家对自己微妙的意义就在于,这里足够大,又是一个安全的庇护,还与自己有斩不断的缘分。虽然他一直将这里当成自己小说里试吃官所住的那个家族一样,一个只要乐意可以随时掉头离去的所在,但不知怎么的,这个地方却屡屡把他留住。小说果然还是理想化的东西啊。


 


  “你收养的那些小孩们倒是写了很多关于你的东西,砚寒清。”


  “先生在说谁呢?”


  “不止一人。你是个人气还蛮高的角色。看不出来曾经你也有过理想和抱负啊。”


  砚寒清被欲星移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搞得有点方。


  “我不是,我没有……”他刚想辩解就放弃了,“……你不是也知道,人是会变的。”


 


  两人安安静静地喝了口茶。


 


  “可你还会再变的。转一圈,最后又回到原地。就算你要把当时的心态归结于历史,也别忘了,你现在也在历史当中。”


  欲星移说。


 


  砚寒清不明白欲星移这句话里的意思。是指他再度回到北冥家呢,还是指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再度按耐不住血管里奔腾不息的热度呢?


  


  砚寒清想起自己被戳穿的那一天,欲星移对自己有所防备的眼神。他问自己对北冥家有什么目的。


  ……能有什么目的?他也想被放过啊。


  可终究欲星移是收留他了。原因是他明白砚寒清与自己是终究同路人。


 


  手机屏幕亮起。砚寒清确认了信息以后,与欲星移道别。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以为欲星移会像上次那样在门框边上拦住他。


 


  但欲星移没有。


 


*


【鹅先生】


  北冥缜回家后还沉迷在网络世界里,以至于砚寒清幽灵一样静悄悄走进来的时候,他没太注意。


 


  “三少爷,让我们继续上周的课程吧。”


 


  北冥缜有些疲倦,但现在正是他精力旺盛的年纪。两人收拾了一下心情以后,开始了这次的写作课。他几乎都快忘记了,在他的注意力被上周的突发事件吸引之前,与这位博学又低调的先生相处一直是自己一周当中最快乐的时候。


 


  砚寒清还和往常一样,穿着低调的深蓝色,留着即使修剪得很勤也看不出差别的低调发型。他浑身上下要说哪一点能在人群中脱引而出,大概就是与那张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不匹配的沧桑气质了吧。


 


  “先生,你来坐吧。”


  北冥缜想给砚寒清让座,但对方礼貌地拒绝了。


  “不碍事。你最近好像比我累呢。”


  “哈,在处理叔父老房子的一些事情。前阵子原来的储物间里发现了很多德语书。”


 


  砚寒清的头没有抬起来,可是他却维持那个姿势看了北冥缜一眼。


  空气凝固了几秒。


 


  “……出这种事情,一定很辛苦吧。我也听说北冥无痕先生的噩耗了,不然你先休息一阵?”


  “不,不必了,我们上课吧。”


 


  北冥缜为砚寒清的淡定感到有些疑惑。先生是唯一一个听说这等奇事之后没有深问细节的人。即使他已经什么都听说了,也置身事外得有些反常。


 


  “我们回到《十年美食纪录》第三十一章。三少爷,你已经读过了吗?”


  “嗯。我已经全部读过了。”


 


  北冥缜开始回忆先生当年的创作。


  其实砚寒清一开始是不愿意用自己写的书来做教材的,他觉得教教经典名著就好了,却被北冥缜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砚寒清内心是拒绝的,他在北冥缜的面前时,不知为何,不怎么会说谎。


  故事的大体北冥缜已经了然于心了,而先生提到的那一章已经写了家族衰亡之后,美食官离开了上海,来到了日本做小生意,在偶然的时机再度遇上了原来家族的谋士。


  砚寒清让北冥缜做解析的人物就是那个谋士。然而,课上到后半段,北冥缜却逐渐对那个漠然看待一切,用上帝视角和平淡口吻叙述着这个世界的美食官有了兴趣。砚寒清叹气。


 


  “唉,三少爷,为什么要对鹅先生这么感兴趣呢?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嗯,我想知道……鹅先生一个人离开了家族去到日本的时候在做些什么。”


 


  北冥缜被这个角色吸引还有一点,是因为他很像近期一直关注的那位吴先生。


 


  孤单又从容。


 


  “欸?”


  砚寒清陷入了沉思。


  “他在日本做什么……他,嗯……他在卖松茸。”


 


  北冥缜看向了砚寒清。此时后者正在玩自己的刘海,试图将自己再度隐藏起来。不知为何,砚老师在说起这个角色的时候,一副既胸有成竹,又很费劲的样子。


 


  “松茸?”


  “嗯。那个年代日本还没有进口蔬菜,鹅先生做了第一人,在一个小房间里用了一个传真机来联络货物,于是鹅先生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小巅峰,垄断了当时东京的新鲜进口松茸市场。”


  “……噗。”


  “你笑什么……”


 


  北冥缜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不知道该意外哪个,是砚寒清竟然把他随口问的设定想得这么清楚,还是那名整部小说里从来没有任何成就的鹅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小巅峰。当然,北冥缜是真的对那个角色很感兴趣,只是砚寒清更让他惊喜。


 


  北冥缜很少笑,他总是一副严肃又耿直的样子,但他笑起来很爽朗,不夹带一点私货,那双凤眼几乎眯起来。


  砚寒清不讨厌这种青春的气息,他甚至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啊,这么感兴趣的话,你就写个一万字的人物分析吧。”


  砚寒清扭过了头,留北冥缜在原地愣住(“一万字…………”)。


 


  接着,砚寒清看向了北冥缜的电脑。上面赫然摆着很多资料和文件,而拉到一边的word文档标题,正是“神秘的吴先生”。


 


  砚寒清叹了口气。他默然起身,整理了一下压皱的袍子。


 


  “唉,为什么总要对无足轻重的人感兴趣呢。”


 


  北冥缜抬起头,冲着砚寒清又笑了起来。


  “先生,您不是教导我,对无足轻重的人感兴趣,才能写出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品来。不是吗?”


 


  自己曾经的信条,从北冥缜的嘴里说出来却被赋予了一层魔力。


  砚寒清突然感觉北冥缜的目光灼热得刺眼了。因为北冥缜对于人生信条的执着,比自己要认真一万倍。


  啊,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他竟然嫉妒起了北冥缜。


 


  “你说的很好。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记得写一万字的人物分析啊。”


  砚寒清勉强自己扯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那个,先生。”


  北冥缜拉住了砚寒清。


  “我和哥哥们想一起开一家公司。”


  “……咦?” 砚寒清顿了一下,“你们想做什么?”


  “想做网络文学。我们想挑战父亲的出版社。”


  “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我。”


 


  砚寒清又意外了。这个主意是北冥缜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他不奇怪,但大少爷和二少爷竟然也加入了这个计划,这是他想不到的。


 


  “呃,如果你们规划好了的话。随时可以啊。”


  “我想让先生加入。”


  “我?呃,这个……为什么呢?如果你们是需要我的笔名,随时可以拿去用。况且,这是你们北冥家的事业吧。我一个外人……”


  “先生不是外人。”


  北冥缜的表情又认真了些许,生怕自己说的话被当成开玩笑。


 


  “可我喜欢先生。先生不像与我一起见证历史吗?”


  “……哈?”


 


  砚寒清感觉自己突然大脑木了一下,声音有点颤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我的意思是说——”


  北冥缜赶忙想解释什么,但他在看到砚寒清的脸越来越红以后感觉在越描越黑。


 


  “那个,我知道了,容我考虑一下吧。”


  砚寒清这样回答。他准备回去想一套更好的说辞来推脱北冥缜的邀请。


 


  砚寒清又瞄了一眼北冥缜的电脑。


  “对了,那个吴先生……”


  “怎么!”


 


  砚寒清现在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了。他斟酌着用词。


 


  “我跟着北冥家很久了……多少有听说过这个人,曾经,我也查过他。如果三少爷真的想找到墙体书的归属人,我……或许可以给三少爷贡献一些有用的信息。”


 


  北冥缜高兴得抱住了砚寒清,比砚寒清答应跟自己一起工作还激动。这个姿势让砚寒清可以肆无忌惮地任苦笑在脸上攀爬。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调查,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他是个精分自恋狂。


  二,由于某种原因,他已经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要将自己的人生像对待一个国家的历史那样考证一遍,才能决定今后去往何方。


 


  回到家里以后,砚寒清睡不着了。


  他躲在床上,用被子将头严严实实地捂住。


 


  第一次见到北冥缜的时候,那个小孩还只到自己的膝盖。那个时候砚寒清还不叫这个名字,而是以另一个身份跟随着欲星移。


 


  那时,北冥缜在和北冥家其他的孩子一起玩。可是父亲对北冥缜最为疏远,小孩子们又容易模仿家长的行为,北冥缜常常在玩耍中被孤立。


  砚寒清刚从日本回来,又是一轮梦想和清闲的双重破灭。他在拜欲星移为师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仍然在北冥家的势力范围内,知道了以后也没有多为难。


  不过又回到了原点。他想要潜心做一件事,仅此而已。因此在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砚寒清练起了剑道。


  小小的北冥缜当时就抱着门柱子在门口看他练,看着看着出了神,忘记了自己在躲猫猫。其实,北冥缜很敏感,他知道自己不受哥哥们的待见,所以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变成了他最爱的自娱自乐。


  砚寒清注意到了北冥缜,但却假装没有看到。他不希望和北冥家有任何瓜葛了,有时候,希望这个世界都能离自己远去。而北冥缜执着地看着他,还一脸认真地一路小跑进来,向砚寒清表达自己被他帅气的身影迷住的心情。


 


  可是,一定是这个小孩搞错了。他的身影那么沧桑,那么疲倦,怎么会帅气呢?


 


  后来再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他的个头蹭蹭蹭地蹿了老高,大有超过砚寒清的趋势。对了,那时,砚寒清正以第三个身份,也就是现在的名字,再度回归了北冥家。欲星移的徒弟消失了,北冥缜的老师出现了。


 


  北冥缜的青春期和其他小孩同样恶劣,他一开始由于热血上头,很容易对事情持有偏见。但砚寒清却发现,缜儿不是坏孩子。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世界温柔。在北冥家历经了百年,砚寒清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子嗣。他似乎摆脱了北冥家冥冥中一脉相传的某种诅咒,在这个陈腐又充满算计的屋檐下按照自己的规律茁壮成长。


  大学毕业以后,北冥缜总算是出落得成熟了。砚寒清却没有看到他原本预期的景象。


  北冥缜双眸中的光芒不曾妥协,那光芒还暗自有一股今后也不会被现实蒙灰的自信。砚寒清实在是不喜欢被那样的光芒闪射到,就像心里的一根芒刺。再一次,他感叹,命运真是不公平。


 


  砚寒清想起小小的北冥缜夸自己的身影帅气,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意。


  他再也没有少年意了。血液的涌动,心跳的加速,不计后果的勇往直前,都离他远去太久了。帅气什么的,都是错觉。朝花夕拾,流水一般玩弄时间,才是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砚寒清很久没有的性欲,却在这个黏腻的夜晚,像一股温吞的热流,缓缓在他的皮肤上蔓延。北冥缜在房间里抱住自己时,身上残留的体温,到现在都还没有消退。


  砚寒清努力把北冥缜对鹅先生产生兴趣的眼神、那爽朗的笑容、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告白等等一切赶出头脑,只留下一片空白。但他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北冥缜对他的纠缠不亚于这个家族百年来对他的不离不弃。


  欲星移是对的,砚寒清不能将自己当初的激情澎湃归结于历史所赋予的特殊使命。他现在仍然在历史中,而每次要见证新的浪潮翻涌时,总是会再度像个少年一样怦然心动。


 


  砚寒清羞耻地隔着被子按住自己坚硬的下体,红着脸,煎熬地等待天亮。


 


  周末,砚寒清收到了北冥缜的作业。文的名字叫《养鹅的先生》。


  北冥缜的字很结实,一笔一划都非常认真,仿佛他想要表达的每一个字都不可撼动。而开篇就是:


 


  在读到三十章之前,我都不喜欢鹅先生。其实,读完以后,我都不喜欢他。但是我反思了,这是我自己一项很主观的判断。可能,这和我童年时期起就常常在小事情上面争强好胜的性格有关。


 


  砚寒清愣了一下。他将刘海捋顺,平静地坐下,继续读。


 


  一九八九年,书中的鹅先生离开了李家,到日本去生活。那时候的他已经年过四十。在此之前,鹅先生在李家待了十年。他对食物的执着程度令人发指。十年间,他为李家贡献了上万道不同的菜色,菜品横跨川湘鲁粤,几乎每天都不重样。在他到日本之前,鹅先生在书中始终没有过多的主观描写,整理出来,每天的日常就是思考一日三餐要做什么样的菜,这点让我有些不快。李家是个连同下人都会争个高下的地方,常人会这样无欲无求吗?


  ……


 


 “……”


  砚寒清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读中间北冥缜对鹅先生逐章逐句的分析。为了凑字数,三少爷不惜抄写原文。而看在对方的字一笔一划写得那么认真的份上,砚寒清决定原谅他。还真是为难他被强迫着写这么多了。写到后面,字都有些歪扭了,北冥缜才逐渐敞开心扉。


 


  ……


  对这样的一个家伙,世人和鹅先生本人,都对这个小小的试吃官无所求了,难道我身为读者,还要苛求他什么吗?


  一开始,我认为李家束缚了鹅先生,但是鹅先生一个人在日本的时候却并没有更自在。直到他去到了日本,我才注意到书中写了他唯一保持尊严的方式,就是不好吃的东西一定吃一口就扔掉。我在三十章以后才注意到这个细节,是鹅先生说,“如果食物不好吃,就没有活着的乐趣了。”这个习惯在他经济紧张的时候也不丢弃。就算用简单的食材,也要做出一道入口后令人欣喜的饭菜。


  那时我才发现,鹅先生很固执,就和我一样。原先我不明白鹅先生为什么要对如何做一道菜那么认真,却没想到,这就和小时候被孤立的我与哥哥们吵架一定要争个高下是同样的。越是在大事上放任与忍让,就越是在小事上要斤斤计较。鹅先生是真的毫无追求,还是早早就看透了无论争执什么,都不会有最后的赢家呢?


  对鹅先生来说,那对一道道菜肴的执着,就是要好好抓在手里的,赖以生存的幸福了吧。


 


  天有些冷,而砚寒清在读文章的时候往往很认真。他没有关窗户,读完以后手已经快冻僵了。砚寒清起身关上了窗户,思考为什么这个季节还会吹这种冷风。


 


  回到桌前,砚寒清哈了口气搓了搓通红的手指,决定给北冥缜发送了一条信息作为暂时的评论。打字的时候,他因为寒冷而感受不到自己嘴角不自觉拉开的弧度。


 


  “字数还是没有凑到啊,三少爷。:)”


 


*


【梦】


  砚寒清从来不是会主动往身上揽事的人。即使在早年也是同样。但是拒绝遇到困境的人却不是他的风格。


  那个时候的北冥家,还在被各种各样的派系争端缠绕着。属于北冥家的诅咒,早就延续了半个世纪,即使在乱世中,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内部的暗潮汹涌也没有停歇过。然而,就是这样的北冥家,接受了那群难民。即便战争的漩涡中心,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世外桃源。


 


  砚寒清能做的并不多,只是贡献了自己当时的住房而已。擅长多国语言真的就只是活得够久的被动技能,要加入外交团,对当时的砚寒清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从港口和一群深色头发浓眉大眼的外国人拖着一大箱书走进来。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姑娘紧紧跟在人群和自己身后,浅褐色的双眸熠熠生辉。她的那双粗糙而有力的手,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把这幅情景记录在自己的日记里。


 


  那是怎样一种光芒?他已经记不清楚了。眼前的画面不像是清晰的纪录片影像,而更像是一副凭着记忆绘出的油画。那群风尘仆仆又叽叽喳喳的生命形象,一笔一划都附带着砚寒清现在的主观臆想。他正在努力回忆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这群年轻人为什么身处异国他乡,此刻还能心怀某种希望。


 


  回过神的时候,那个码头已经不在了。砚寒清已经来到了一片欢腾的胜利海洋里。家里的行李一件也没有带走,桌上只留下了一张字条,那群人因为不得不赶出境名额而紧急离开了。砚寒清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拾了屋子,把地拖干净,然后花了足足三个小时熬了一大锅鸡汤粥。可是到了晚上,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砚寒清得知消息时,游轮已经出发了。


 


  于是砚寒清将书封入了储藏柜,连同他们所留下的一切生活痕迹。他的翻译计划,打算等到那些人哪一天来联系自己了再做。


 


  然而,这一等就是如一日的几十年。


  将他最终击垮的不是任何的大事件,甚至也不是无尽的等待带来的无望,只是年纪大了,心态也就随之变了,岁月磨人,如此而已。有些事,只能在特定的时机由特定的人去做。时机若这么轻易就过了,就说明对历史而言,还不是做这事时机。


  或者,他不是该做这件事的人。


 


  于是,那天,砚寒清就这么抱着那一大锅重新热了一遍的鸡汤粥去了病房,给病人们一人盛了一碗。他知道外地人各有各的饮食喜好,因此做的饭菜都呈咸淡口味。为了能给人带来力量,他想办法保留了鸡汤的鲜味。


 


  接过汤碗的老人,原本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是今天的他却比谁都活跃。他如同回光返照,话多还爱开玩笑,捧着碗津津有味地往喉咙里灌,食欲好得砚寒清都看饿了。


  然而,晚上老人又犯了高烧。


  老年病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又突如其来,从骨质疏松后的一个摔跤开始,各种各样身体机能缴械带来的病痛逐渐将人彻底击垮。


 


  “可是,我不能输给年轻人啊。”


  老人这样说着,努力而缓慢地咽下自己的唾液。


 


  砚寒清始终不语,而是望着窗外,倾听着鞭炮和锣鼓的声音彻夜地响。他一手把着老人的脉搏,夹在新生与腐朽的中间,取舍着自己心情中的杂质。


  在砚寒清几乎感觉不到老人的脉搏之时,老人却突然来了力气,几乎凭自己的力量坐了起来。


  何必这样折腾呢?砚寒清这样想。


  可老人并不关心砚寒清怎么想。他在烧后已经模糊得只能说出断断续续的字了,然而心脏快要停止的时候,却镇定地、连续而铿锵有力地说出了一句话。


 


  “年轻人,我感觉好多了,我要下床。”


 


*


【后续】


  砚寒清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来到了舟山路的老房子。隔了这么多年再回来,切实能体会到时间的流逝。要到这里来,砚寒清多少克服了点心理障碍,毕竟这里有过他愿意展望些什么的期待,也有过每一日都令人衰老的等待。


 


  但若真的一心沉寂,等待不会是煎熬。他终究离开了这里。


 


  在见到欲星移的时候,砚寒清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执着。但欲星移却否定了他天真的想法。


  “你从未执着,何谈放下执着?”


 


  砚寒清不明白。


  欲星移却指明,他那点所谓的坚持,要和真正的执着相提并论,还缺了些什么。


 


  是啊,他总是缺了什么。他缺了能够驯服时间的那样东西。


 


  要如何,才能令他想要的生活安心俯首称臣于他呢?


 


  ……


 


  砚寒清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墙敲碎了以后,那些砖瓦和粉尘都被北冥缜扫到了一起,堆在角落里。北冥缜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对那些书也是。


 


  “先生,你来了。”北冥缜站了起来。他刚整理完最后一批,额头上渗出了一颗汗珠,沿途擦过鼻梁上的一块灰往下滑。


  砚寒清掏出了雪白的手帕,为北冥缜擦拭了一遍汗津津的脸颊,也拂去了那块灰尘。


  他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光扫过一本本重新装回塑料袋里的书本,最后停留在北冥缜手中的日记本上。


 


  “三少爷,我查过了,这里就是吴先生曾经的住所。离开此处以后,他出国去了。”


  “去了哪里?”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从律师那里得到一些信息,直到死去,他都没有再回来过。而那个记账的‘鲛人一脉’——可能,也已经去世了。根据推测,他或许……就是吴先生本人也说不定。”


  “这……”


  北冥缜看上去有些失望。


  “可是……”


 


  砚寒清从怀里掏出一本很旧很旧的记账本。


  “我有弄到吴先生的手记。你可以对比一下两者的字迹。”


  “这是从何而来?”


  “北冥家的旧仓库。吴先生多少仍是北冥家的人。其中的艰辛,三少爷就别问了。”


 


  北冥缜接过了记账本,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字:吴。


 


  还真是简单得过分了。这个人果真不给这个世界留下更多可以探讨的痕迹。


  在打开第一页的时候,北冥缜就几乎确定字迹没错。毕竟这些天他每天都在研究记账本,那清淡又飘逸的笔迹几乎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么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他可能永远没办法了解那个神秘的吴先生了。吴先生为北冥家做的一切,为那些难民做的一切,为这个世界做的一切,将会与历史一同归于尘土。


 


  而砚寒清,则是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他好像下意识地想把这空间里的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吹走。也许是某个阴魂不散,却又已经淡薄得脆弱的鬼魂吧。


 


  他转过身,开始打量起这栋老房子的细节。那木质的方桌,干净的丝巾,全屋里最值钱的皮沙发仍然原封不动。那雪白的天花板,倒掉下来没有任何装饰的灯泡,贴在墙上已经泛黄的字画也同当年毫无差别。


 


  砚寒清走进了厨房,现在看起来,这块空间狭窄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是当年对自己太差了,还是顺应时代物质发展壮大的今天,他也和其他人同样,对怀旧这种东西附上了太多浪漫的色彩呢。


 


  “先生……!先生……!”


  北冥缜的声音将砚寒清拉回了现实。他看着青年有些激动地朝自己跑过来。


 


  “我找到认领书的人了!”


  “咦……?”


 


  砚寒清记得,那对姐弟已经在几年前寿终正寝了才对。他漫长的等待就是那样画上句号的。


 


  “当时在这里暂住的人已经不在世了,但是他们的后代还在!”


  “啊。”


 


  砚寒清不知该作何心情。那这样的话,这些书会被收走吗?


  作为沉重的历史,让新的一代被迫承担。


 


  “联络上的人是当年这里住户的女儿和孙女。她们要求我们把它们捐给博物馆。”


  “……这样啊。”


 


  砚寒清手心渗出了些许汗水。


  “那她们,有没有说,那个……关于……”


 


  “啊,她发了一份奶奶的遗嘱过来。先生,您要看吗?”


  “好。”


 


  砚寒清和北冥缜两个人的脑袋都一同凑到了那个小小的屏幕前。


  照片里,几排干净整洁的打印字体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我看不懂德语。”


  “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


 


 


 


  一同整理完事务,忙着联系了一番各界人士和北冥家的相关人员以后,当天,两人一同离开了舟山路。北冥缜还要去一趟北冥封宇的公司,向自己的父亲提出要和哥哥们一起开公司的事情。对于这个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砚寒清对于做他们公司的谋士这件事上,斟酌了很久的那句拒绝,始终没有说出口。即便他还没有完全被北冥缜说服,但不知道为什么,惯性先缓一缓再说的心情再度攀上了胸口。


  感觉再等一会儿,再拖延一会儿,再与这个青年多接触一会儿,说不定,他就能确定什么东西了。


 


  心里的那根芒刺,从小小的北冥缜从剑道馆里踉跄着闯入砚寒清视线开始,就扎入了他的胸口。而多年来,那个小孩一路成长为了少年、青年,还是不依不饶、百般纠缠着要对他证明自己的时候,刺早就生根发芽,长成了一颗要榨干他的树。


 


  砚寒清感觉,自己就要理清那青年眼中的光芒为何会给自己造成史无前例的痛苦了。但,他还再需要一点点时间。


 


  “先生,你现在是要回家吗?”北冥缜问他。


  “是啊。”


  “明天能和我一同去新的公司地址吗?”


  “额……这……”


  “先生……。”


  “唉,好吧。”


 


  北冥缜的脸上展开了笑容。


  砚寒清稍微后退了一步,并且把自己的脸转了过去。随后,他欲言又止地回过头,平静地与北冥缜对视,勉强露出了内心的欢喜。


 


  “终于结束了呢。”


  “先生也与我一样,有点怅然若失啊。”


  “但是可以做下一件事情了,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


 


  车停在了砚寒清的家门口。


 


  “先生,明天我来接你吧。”


  “不必,去你们公司的那段路太堵了,我坐地铁会更快。”


  “……先生为何会知道那段路堵?难道先生已经去过我们的新公司了?”


 “……”


  “噗。”


 


  真糟糕。


  现在砚寒清整张脸都是红的,刘海也救不了他了。他感觉自己在北冥缜面前很难藏住秘密,往后,说不定自己连身世、心底的妄想什么的,什么都藏不住。


 


  ……等等,他为什么在思考往后呢。


 


  “咳,为师是关心你。”


  最好的谎言就是部分的事实。当然,另外一部分北冥缜就不必知道了。


 


  “那约好了,我们在你目的地的十字路口见吧。”


  “好。”


 


  北冥缜走了。


  砚寒清推开自己的房门,什么都不想做就摊在了床上。


  这真是个坏习惯的开端。但他的心脏跳得太厉害了,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令它平息一些。


 


  他饿了,但现在脑子里杂乱无章,他想要先理顺一些情绪再去做饭吃。


  然而,墙体书、老房子、试吃官、谋士……很多事情和心情都搅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顺着摸索很久也摸不到头。


 


  于是,砚寒清决定念经一般念诵些什么来鼓励自己。


 


  过去都过去了。


 


  对于一段往事的葬礼来说,最好的演讲词是什么呢?或许,当年的当事人,即便与他同样,到了晚年还念念不忘,隔着海洋也想要传达的话语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北冥家只是让我们得到了暂时的避难与生活。但对我来说,那段人生不是暂时的。是上海在战乱中无私地赐予了我一片安身之所,故,希望把当时的财产都捐给上海,我最后的故乡。”


 


  砚寒清怎么可能看不懂德语呢。


 


 


  谢谢你,吴先生。”


 


 


 


 


  家里的天花板和他对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砚寒清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跟北冥缜说,明天他还是不要开车去了,最好也坐地铁去。因为修路地段又扩大了的原因,即使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那条路也是水泄不通的。


  但是拿起手机以后,一个想法突然占据了砚寒清,令他脸上再度爬上大片的烧红。


 


  他想到,自己会在寒风中苦苦等待北冥缜半个小时,第三次决定先找个地方避难的时候再度转头折返。没错,他砚寒清就是这么固执,尤其是在等待这件事情上,他都快成精了。


 


  于是,再度走回到那个残害了他很久很久很久的十字路口,终于,迎面驶来了北冥缜的车。


 


  “先生,我来晚了。没有想到这个时间段,这段路堵车还是厉害……我们只能走着去了。”


  北冥缜会这么说。


 


  “不算晚。我也没有等很久。”


  自己会这样回答他。


 


 “为什么又走回来了?这天气这么冷。先生可以先去等我啊。”


 北冥缜这么说着,会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挂到他的脖子上。而他,则被突如其来的织物包裹,感受上面残留的体温和气息,一时间不知所措。


 


 于是,两人就并肩朝前方走去。北冥缜会感叹一句堵塞的街道和寻常的模样真是太不相同了,令人辨别不了正确的方向。


 


  然后,砚寒清就可以趁机紧紧牵住北冥缜的手,说出那句他准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话。


 


 “所以我在等三少爷与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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